The Eye of The Stars群星之眼(11)

The Eye of The Stars

群星之眼

 

BY 花糕

 

配对:Duncan Idaho/Paul Atreides

Feyd-Rautha Harkonnen/Paul Atreides


*又目测了一下15w还不能完结,算了努力写着吧总有一天能写完(都怪我废话太多)感觉好ooc啊(算了,开始摆烂.jpg)

凹三和随缘也发了


第十一章 Light A Beacon举火燎天

 

恐惧是墨迹未干的信纸,而思维是戳盖火漆印的信封。

 

——来自贝尼·杰瑟里特俗语

 

杰西卡已经完成了第二次生育,她的女儿安全地躺在姐妹会学院所属医院的保温舱里,小小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降生时,她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喊,昭示她的健康和顽强生命力。杰西卡的同僚将母女两人分开,等杰西卡身体状况恢复后再安排她们相见。杰西卡并不担心女儿的处境,相反她害怕这个经历沙漠之旅的孩子会给姐妹会招来弥天大祸。她没有预言的能力,即使服用香料也无法强行破开未来之门,但她的直觉如触手可及的露水一样真实。她知道意外的根源不是怀上公爵的女儿,而是生下她。

在她产后一周,从杰第主星发来的信息方块里,她的儿子明确表达了再次沟通的诉求。杰西卡难免困惑不安,距离上一次谈话只过去了十三个标准日,尽管即时通信在皇室和家族之间普及,但动用一次宇航公会的舵手仍然消耗大量钱财。她向姐妹会报告了通讯请求,他们的谈话被准许了。

那是瓦拉赫九号星常见的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两行身穿全黑宽大长袍的女巫离开学院,向附近的一处山丘徐徐走去。杰西卡探出窗户望了望天空,依旧乌云成团,而就在地表之上接近四万米的外太空,一艘载着信使的远航机严谨缓慢地驶入瓦拉赫九号星上空的对地同步轨道。与之相对的,另一艘远航机则在杰第主星上空就位。

杰西卡坐回书桌前,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小型麦克风。她没有先开口,因为耳麦里传来细微的杂音,接着是杰第主星的舵手重复了她儿子的话——声音香料气罐的闪光球形扬声器里传出,迟钝且失真,从邈远的星球发来,即使那不是保罗的嗓音,但至少她从中分辨出言语的情感。他为什么事来找我呢,难道是计划有变,或是他的孩子出了问题?

“母亲,下午好,我的妹妹她怎么样了?”

杰西卡窥出其中的端疑,她向女儿所在房间的方向瞥了一眼,悄悄地,虽然此时无人监视她的举动:“她很好,她的名字是——”

“厄莉娅,我知道。”保罗抢着回答,经过领航员处理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急躁,“让她待在贝尼·杰瑟里特学院吧,她还太小,若非有必要,离开瓦拉赫是不明智的。”

杰西卡的大脑给自己敲响了警钟,恐慌像倾巢而动的蜜蜂,叮咬她的内心,释放平息已久的恐慌,幸而没有人能看到她嘴唇的颤抖。她沉吟着,咀嚼这个厄崔迪密语的含义:厄莉娅是不可控的异变因素。

“当然,她留在姐妹会是最好的选择,我们能给初生婴儿最完善的看护。”杰西卡说道。

他们之间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杰西卡暗忖着儿子的话语,却无从下手,她不知晓短短两周内另一个星系发生的巨变。也或许不是巨变,而是一个微小的、几不可察的改变,如同地面之下的真菌繁殖,但这就好比抽出庙宇的框架柱,他们殚精竭虑建造的一切轰然倒塌。杰西卡不畏惧漫长的衰亡,但猝然而就的铩羽令她胆寒。

她的注意力被舵手不带感情的语调拉回来了:“母亲,你相信我看到的未来吗?”

“预言是否实现,不取决于我的笃信,那是时间的判决。”杰西卡发现他们彼此都抛开了母子身份,以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对答,“保罗,你看到什么了,请告诉我?”

他可能叹了口气,领航员模糊的声音才传递过来:“你曾经教导我,法典中的一个故事,有关苏丹和拜占庭使节的故事,穆罕默德二世无视了和周围各国签订的和约,并决定攻克君士坦丁堡。”

“他想要的是战争,而非和平。”

“这是拜占庭皇帝写给苏丹的最后一封信里说的。”保罗点评道,“但在此之前,有一句谶言:‘现在坐在宝座上的不再是谨慎小心的阿穆拉,而是一位年轻的征服者’。”

杰西卡为这背后的两层意思感到震撼:皇位将移主,开启新时代的是一个年轻贵族后裔。改朝换代之后的争锋交战无可避免。

“这是你看到的,还是你解读的?”杰西卡不肯放弃,她宁愿这是保罗的臆断。

“无需解读,它想让我看的,就是我告诉你的。”

杰西卡不能理解,她认为其中必然有误判:“那么,你看到的是谁?”

保罗的停顿令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猜对了:“菲德-罗萨做过这一场黄粱大梦,但不是他……母亲,我接受过魁撒茨圣母的传承仪式,尽管那并不出于自愿。我们说万物自有安排,所以我服从了。”

魁撒茨圣母。杰西卡在心中惊叹,保罗和阿妮鲁尔一样,他们的身体里有几个世纪、甚至千年的基因记忆。然而保罗与阿妮鲁尔不同之处是,他还不能自如运用强压在他记忆之上的资源,只有特定的地点和时间,才能激发他的潜能。

“或者,是他们向你展示你想看到的?”杰西卡试探地问道。她私以为柯瑞诺家族离开王座是众望所归亦是意料之内,毕竟阿妮鲁尔强硬地肩挑姐妹会的责任,为沙达姆生下五个女儿,没有一个能继承皇位。但说到接班人,杰西卡不觉得事情会如此顺利。

“这都不是我想看的。”保罗的话里透着无力,“母亲,你觉得现在的宗教有足够效力吗,它能凝聚教徒和非教徒的力量吗,它能引领赤手空拳的民众抵挡披坚执锐的精兵吗,它能穿越时间带来先知的指示吗,它能凌驾于政权之上还是两者并驾齐驱?啊,也许你在想,如今的帝国没有因为宗教而僵化,但它的政治已完全腐坏,且近乎无可救药。”

杰西卡吞咽了一下,她觉得应该适当提醒保罗注意措辞,可立刻被一个新念头打断了:“创建新宗教是不可取的,皇帝不会允许,就算他同意,但这需要沉淀。”

保罗赞成他母亲的看法:“任何宗教的形成都需要契机,而且还没到时候。母亲,你也在思考厄莉娅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我可以告诉你——她将是一个对接者,生于旧宗教,并把它挖空,为新宗教提供养分。”

“你的作用是什么?”

“我?平衡。作为魁撒茨圣母,我有可能一直持中立态度。”

“这不符合你的作风,保罗。”

“那你以为我的作风是什么,像埃癸斯托斯一样——”

杰西卡为隐隐涌动的盛怒而忐忑,她只好尽力安抚她的儿子:“冷静下来,想想你以前看到的预言和梦境,它们成真了吗,还是你发觉事实变化后才恍然大悟?”

保罗静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非要等为时已晚才懊悔吗?我只是来提醒你的,这些事情用信息方块没法表达,所以我们得当面谈谈。我希望你听明白了,做出正确的选择。”

杰西卡知道他们的交谈即将结束,可她心中仍有疑虑:“好吧,我给出身为母亲的忠告:你想要和平,预制异教的崛起,那就别做穆拉德。”

保罗表明了他的态度:“如果我是,至少艾哈迈德不会死。”①

杰西卡摘下麦克风,当她重新眺望窗外时,外面已经狂风大作。

杰第主星的气候没有瓦拉赫九号星那样乐观,它的臭氧层早就破损,随着这几年工业的疯狂发展,天气越来越极端化。保罗看着屋外萧索的景象,反感地拉上窗帘。自从菲德-罗萨前往巴洛尼监狱一探究竟,保罗就没走出哈克南宫殿,他和杰西卡的谈话是在一间小书房进行的,就在菲德-罗萨的隔壁。男爵向来担忧他和姐妹会沆瀣一气,联合起来倒打一耙,所以安排了门泰特在旁记录。但除了厄崔迪家族,没人能破解他们的密语,连门泰特也不行。

“菲德-罗萨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保罗问站在旁边的一个门泰特,后者正在往嘴里滴纱芙汁。

“这您要问男爵,可男爵大人也不一定知道。”

“监狱出什么事了?”保罗干脆直接问他,“他去的时间够久了,还没处理完吗?”

“如您所见,犯人暴乱,少主是过去平定的。”

保罗突然觉得可以冒险尝试:“那我能去看看吗?”

那个门泰特显然惊呆了,他结巴地说道:“不,哦,不行,男爵大人下令让我们务必保证您的安全,而且在少主回来之前,您不能去其他地方。”

门泰特都戴了白噪音发射器,音言在此刻不管用,保罗换了一种平和的方式说道:“他是我丈夫,我就不能了解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吗?你们不说,我就要自己去看。”

“我们做不了主,得去请示男爵大人的意见。”另外一个门泰特插话道,“或者您自己去。”

保罗话锋一转,问道:“杜菲·哈瓦特找的苏克医生到了吗?”

“他就在门外候着,您随时吩咐他进来。”

“好吧,你们出去,我单独见他。”

几个门泰特面面相觑,没有人抬脚离开,他们都觉得保罗的决定太鲁莽,尽管站在外面的是一个十分可靠的帝国预处理。保罗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他们这才磨磨蹭蹭地挨个退出去,哈瓦特和那个苏克医生进了书房。

保罗简单地打量着来者,一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的苏克医生,他的个子不高,肤色暗沉,但额头上黑色的菱形标记相当醒目。保罗从他进门起就盯着他瞧,后者却始终回避保罗的眼神,这不免令他心头起疑。保罗表面上神态自若,带着医生在沙发上坐下。

哈瓦特俯身在公爵耳边说道:“他通过了男爵的审查,没有危险,也不会引起怀疑,哈克南人很信任帝国预处理。”

保罗冷漠地瞟了一眼对面低着头的医生:“就算男爵被岳医生摆了一道?”

哈瓦特挑起一边眉毛:“男爵认为岳医生是特例,他甚至后悔没有在岳医生面前奸杀瓦娜,兴许这样岳医生更心甘情愿。”

保罗噘着嘴,明显被恶心到了:“我很惊讶你用了‘心甘情愿’这个词……杜菲,请你在门外稍等,我们聊一会儿就好。”

他把视线转向苏克医生:“你为什么不抬头看我?”

“您的门泰特没有告诉你我是来自哪里的吗?”苏克医生的嗓音略显尖细,不像是一个瘦子发出来的。

“我的祖母就是李芝家族②的,你无需对我抱有敌意。”保罗解开衣服的纽扣,把遮住脖颈的领子掀到两边,露出一个雅致的金属项圈,苏克医生的双眼立刻被内嵌的宝石吸引了。保罗继续脱他的衣服,直到剩下内衬,在他犹豫是否要完全脱光前,医生制止了他的行为。

“你不用全脱,仪器可以扫描到胎儿。”他脸颊的肤色似乎更深了,嘟囔着弯腰在工具箱里翻找,拿出一套保罗没见过的器械。他难免畏缩了一下,那些玩意儿看上去像恐怖的刑具,只不过没有带血。

保罗揉搓小腹,那里已经产生肉眼可见的弧度,他勉强放松自己,在陌生人面前袒露柔软脆弱的身体。他盯着苏克医生手里的东西,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艾维斯。”他手持仪器,悬停在保罗肚皮上几厘米的地方,“冒昧地问您一句,您是在什么情形下受孕的?请您如实回答,不然我很难做出诊断。”

保罗扣着沙发扶手的指头发白,他感觉面部因为苏克医生尖锐的问题而逐渐发烫。我都走到如此地步了,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堪的吗?但真要他说出口,他却觉得每个字都像刀片割开舌头:“哈克南的新婚典礼上,我和我丈夫完成了结合。”

艾维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新婚典礼?”

保罗不想继续为这个话题胶葛:“如果你理解为婚内强j / i / a / n 也未尝不可。”

艾维斯的脸上露出保罗最难以忍受的同情,他不得不撇开目光:“抱歉,我不知道……那个门泰特找到我,说这个孩子活不了。但从检测结果来看,他目前体征是正常的,只是比其他胎儿虚弱一点,不正常的是……你。你是用贝尼·杰瑟里特的能力控制受孕,而不是自然受孕。”

保罗眨了眨眼,并没有被吓到:“我知道,所以我有什么问题吗?”

“出于各方面原因,尤其是在胎儿形成初期你没有受到良好的照料。他在你肚子里的时间越久,你就病得越厉害。我称它为‘病’,因为随着胎儿的成长,你的营养将被翻倍攫取,可能他还没出生,你就倒下了。”

“他不能活着出生。”

艾维斯好像明白他的意思了:“所以你只是想在预产期内生下他,那么我要做的不是保证胎儿的生命,而是你的。”

保罗点点头,说道:“看在李芝的份上,能为我保密吗?”

“当然,这就是那个门泰特的来意。”艾维斯收起仪器,准备离开,“如果你也恨哈克南,我们就是同一战线。”

保罗冲他微笑了一下,没坦白自己身上也流着哈克南的血。他拿过旁边的衣服穿上,当他扣进最后一粒扣子时,艾维斯正径直盯着他,保罗疑惑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没说吗?”

艾维斯一手拎着工具箱,一手在他的医生制服口袋里摸索,他递给保罗一管药片,嘱咐道:“它能缓解分娩前的偶发宫缩,你可以先备着,里面有注意事项。”

保罗迟疑地接过,艾维斯快速走出书房,哈瓦特随后进来。保罗旋开药管的盖子,用小拇指摸出里面的被折叠的纸条,摊开来一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另一面有着一条凸起的纹路。

“杜菲,你是从哪里找到他的,那个苏克医生,艾维斯?”保罗反复触摸纸片背面,他似乎收到了眼熟的信息。

哈瓦特怔神片刻,回答他:“苏克集团,每个家族都有联系他们的方式。但,您确定没听错他的名字吗,他告诉我他叫摩尔根。”

保罗按着隐痛的眉骨周围,他现在能确定的是另一件事,那条纹路写着:11368。他还记得哈克南属官提到的编号,关于监狱暴乱现场不知名人士留下的记号。它仿佛是一个告诫,忍气吞声不代表彻底降服,挑起争端的人深谙哈克南的罪恶,他们在静候揭露真相的时机。也仿佛是一个启示,匍匐于哈克南脚下的厄崔迪,仍然有机会劈开洞口的荆棘,回到他们所钟爱的海边。

他欺骗了我和杜菲,我没有发现他在其他事情上撒谎,他还是向着我们的。但他仅仅是隐瞒了名字,还是替换了别人的身份就不得而知。保罗把纸条给哈瓦特看,又从瓶子里倒出两片药,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他知道我是贝尼·杰瑟里特,也知道我受过怎样的训练。这些药,他声称是为分娩前数周预备止痛的,如果我的嗅觉没失灵,我能闻出它其中至少有三种以上的毒药成分。都是寻常的毒药,在《暗杀指南》里提到过,但剩下的是什么……”

“公爵,”哈瓦特的声线略微抖动,引得保罗吃惊地抬起头,“你以前见过这串编号吗?”

“几周前,菲德-罗萨的属官说漏嘴了,他在监狱那边看到的。”

“不,我是说,你从来都没听过它吗?”哈瓦特目瞪口呆,他把纸条还给保罗,“好吧,也许是因为他愧于对你提起童年往事。”

“谁?”

“邓肯·艾达荷。”

保罗想忍住笑声,但失败了。他因为听到这个名字而情绪激动,尽管他不是在邓肯死后第一次听到了。对别人来说,梦是回忆的闪现,但于他而言,梦是将来的寓言。若不是哈瓦特提起,保罗已经很久没有想到死去数月的邓肯了,甚至波澜起伏的梦境也没有给他指引。

哈瓦特接着说下去:“他母亲是被拉班杀害的,11368是他在巴洛尼监狱的编号。”

保罗封好药管,塞进长袍的口袋里:“你是说极有可能是邓肯的暗示?但是他死了。”

哈瓦特提醒他:“你亲眼见过他的尸体吗?”

保罗被他问住了,他并非一开始就听信菲德-罗萨的一面之词。然而世上绝没有以一挡百的传说,星系里最富盛名的剑术师也会败在无数的刀刃和拳头之下,何况哈克南士兵几乎和皇帝禁卫军齐名。保罗强行咽下喉咙里的肿块,撩起袖子给哈瓦特看他的手腕,金属圈紧挨着一个串着金色栗子的手链:“这是婚礼那天,菲德-罗萨交给我的,他说拉班处决了邓肯。”

“可是你没有亲自目睹。”哈瓦特重复了刚才的话。

“你认为他骗我?”

“他有一万个欺骗你的理由,别相信哈克南人。”哈瓦特耸了耸肩,“有关邓肯·艾达荷的死,我没听到一点儿风声。公爵,你真的以为他们保密工作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保罗心里涌起一股被蒙蔽的耻辱,他当然不信哈克南人的连篇鬼话,在这件事上,菲德-罗萨的欺瞒是为了什么,叫他为厄崔迪的枯木逢春死心,还是仅仅以捉弄他为乐趣?在各种可能情况里,他不是没想过邓肯侥幸存活,但他无法对幻象视而不见,说服自己为一个只有万分之一概率的结果锲而不舍地努力。

保罗转过身面向窗户,将刚才拉上的帘幕打开,依靠他极佳的眼力,辨认出菲德-罗萨的飞机正停泊进船坞。如果邓肯已经死了,那这条信息的意义是什么,难道巴洛尼监狱依然活着邓肯的旧友吗?他们以邓肯·艾达荷的名义通知我匿名的起义活动,他们是来全力支持我的,还是意图借我之手推倒哈克南重压人民的顽石?保罗垂首端详着手链,那颗饱经风霜的栗子的表面已被磨损,却泛着明耀的金光,和坚固的银色合金形成鲜明比对。很快他又将两手都缩进宽大的衣袖里,望向船坞的位置,不用多久,菲德-罗萨就会回到哈克南宫殿。叛乱平息了吗,或是变得更加棘手?如果邓肯真的没死,那他想做什么呢?对哈克南这样历史悠远的老家族,工人运动是徒劳无益的。亘古不变的采邑制度赋予哈克南极大权力,想想萨图赫的次人,不也被暴虐成性的特莱拉人镇压。

哈瓦特的突然出声唤醒了保罗:“公爵,您还有要交代的吗?”

保罗没有回头,他思索了一下,问道:“你怎么看待占梦师?”

“像传教士一样的职业,为世人解惑,点明预示。”

“可梦是一种臆想。”

“你父亲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给他的回答是:那是潜意识的本能,总有一天,你会在某个时刻醒悟,梦中的细节已经揭示了一切。”

哈瓦特的看法令保罗莫名地焦炙,他想到预言中邓肯·艾达荷的三条路,他们阻止了战车驶向地狱的那条。剩下的一条是特莱拉人上贡一份独具深意的礼物,另一条则是难以意料的贵族纠纷。

菲德-罗萨在宫殿里找了一圈后才推开书房的门,此时哈瓦特已离开多时,房间只有角落的行星仪悠悠转动的声响,它周围环绕着几颗小型卫星。壁炉里的火很小,仆人忘记给它添柴火了,屋内的温度和室外差不多。菲德-罗萨骂骂咧咧地转头叫来两个仆人,然后进去把保罗给拖出来,以免他怀有身孕的妻子不慎被冻死。

他在最靠近壁炉的单人沙发旁看到保罗,后者坐在地板上,脑袋枕着较高的椅子扶手,身边放着一个志贺藤录音机。菲德-罗萨还没走近,保罗就醒过来了,他扭身紧盯着对方,两个人一时间僵持不动。

最后是保罗先开口说道:“你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菲德-罗萨多少有点火冒三丈,他不知道保罗每天哪来这么多充满怨气的“为什么”。他大步走过去,两手穿过保罗的腋下,把人从地上捞起来,后者激烈地反抗着。他们中间隔着沙发,怒目相望。

菲德-罗萨的恼怒绷不住了:“我去做我该做的事,收拾拉班的烂摊子,你以为和过家家一样容易吗?哦,只要我说‘请偷跑出监狱的犯人在傍晚前回来’,他们就会乖乖听话吗?你无所事事,在我家里除了睡就是吃,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保罗的面颊涨红,说不上是因为生气还是好笑:“你们哈克南出了乱子,好像全是我的错。”

菲德-罗萨扬了一下巴掌,被保罗眼疾手快地扼住腕部:“就你这格斗水平,能不能别总想着揍我?”

“啊,我都忘了你是谁教出来的好学生。”菲德-罗萨嘴硬道,他挣开保罗的手,后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听哈瓦特说,你请了一个苏克医生。”

“对,也是一个帝国预处理。”

“他怎么说?”

“我以为你不关心我们的死活。”保罗凉凉地说道,“没有什么需要你操心的,你只管想清楚我们之间的约定。”

“隔墙有耳,你的书房没有隔音锥区。”菲德-罗萨去玻璃柜里取酒瓶时,不小心踢到了录音机,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朝向保罗,“协约……我怎么知道你没耍心机呢?”

保罗剜了他一眼,把地上的东西收起来,免得被踩坏:“都到这份上了,我建议你不要考虑太多。算了,随你吧,我不着急。”

菲德-罗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放弃,颇为惊愕:“实际上,我答应了。效仿当今皇帝以前的做法,尽管很下作,但非常管用,不是吗?对于某些病人来说,多吃一片药都可能毒死他。”

他冲保罗咧开一个笑容,伸出食指从上往下划着:“我叔叔的脊椎不太行了,浮空器很难承载他的体重了,他脊椎受到的压迫越来越大,如果撤掉浮空器,他很容易被自己压死。”

保罗嫌恶地拍开菲德-罗萨递到面前的酒:“据说你拉拢了一些门泰特和哈克南军长,杜菲还说你正在尝试收买新的奴隶主。很不幸,上一个奴隶主因为你小小的失误被男爵杀死了,你在他身上耗费不少精力吧。”

“你觉得男爵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菲德-罗萨往杯子里加了一个冰块,那上面有着哈克南的浮雕,“他大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假装没有察觉我背地里的动作。你看过上一周的报告了吧,反正我不给你看,你也会想尽办法偷去。萨多卡军团受皇帝的指令回到萨鲁斯·塞康达斯了,连我叔叔出面也留不住他们。但是男爵从拉班手里收回兵权,哈克南士兵仍受他管制。我撤走了一半人手,其他得看男爵的意思了。”

保罗轻描淡写地评价道:“要是他死了,就不用看他脸色行事。”

“换你坐我的位子,就知道事情难办了。”菲德-罗萨没好气地哼出一声,他时常恼火保罗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却无可奈何,“但这点你说的没错,他早晚要死的。”

“命由我作,福自己求,我奉劝你多动脑筋,不过幸好你比拉班脑袋灵光。”保罗从飘窗上轻巧地滑下来,躲过菲德-罗萨一次偷袭,后者显得十分沮丧,“你还会去监狱吗,我是说之后?”

菲德-罗萨微微眯起双眼审视他,试图看出他神情的破绽:“当然会,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你一起去监狱看看,那几个门泰特叫我去问男爵,我觉得不如来问你。”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你想趁乱逃跑吗?”

“算上婚礼前的时间,还有这接近四个月,我就没见过你们星球别的地方的样子。况且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我能逃哪儿去?”保罗把菲德-罗萨推到一边去,打开胶片书放映机,三维图像呈现在一块空地板上,“你不愿意,权当我没有问过。”

菲德-罗萨眼看着不断变化的一座教堂,胶片书正讲解它的搭建和销毁重修。它不符合当代任何一个家族的审美,显然是来自他们早已丢失坐标的地球作品,只有高耸的尖顶和圆形的窗子接近凯坦星的宫殿造型。菲德-罗萨倚靠桌子抱着双臂,心潮起伏地凝视着保罗。若不是保罗提起,菲德-罗萨确实对时间失去了一定的概念,这个作为世仇的厄崔迪人已经在他们家住了一年多。

他们都是殖民地结出的硕果,一个生在永无天日的工业都市,一个生在碧蓝如茵的海港城镇;一个耳闻机器巨大的轰鸣,一个聆听风琴美妙的簧音;一个被灌输杀伐征战的权谋思想,有望成为千载扬名的侵略者,一个被堆砌保守传统的诒阙之略,必然是唯一的家族继承人。菲德-罗萨是男爵教养出来的哈克南人,他身上早就洗退了阿布鲁尔德纯良的秉性,他从不相信所谓的枕边人,像保罗这样的战士,或是女巫,或许时刻盘算如何割断他的喉咙。然而,当菲德-罗萨观察保罗清癯的侧脸,充满弹性的头发勾勒着厄崔迪特征的轮廓,他忽然觉得天天疑神疑鬼让他变得神经质,于是话语脱口而出。

“后天我会再去一趟巴洛尼监狱,你要是愿意,我就带上你。”菲德-罗萨话音未落,保罗就诧异地看向他,反而叫他难为情,“很奇怪吗,别这么看我,这可是你求我的。”

保罗没和他争辩,抿着嘴唇笑了一下,留菲德-罗萨一个人摸不着头脑。

那天天空还未破晓,宫殿之外的照射灯整齐地点亮着,菲德-罗萨就将保罗从床上摇醒。怀孕后的嗜睡总是让他在太阳升起后才缓缓醒来,而吃完饭又开始犯困。他和温暖的被子做了几分钟的斗争,直到菲德-罗萨丢给他一套外出的衣服。

“你的童年一定很无聊。”保罗打了个哈欠,钻进结构复杂的长袍里,衣料上散发着紫罗兰的香气,土耳其玫瑰红丝绸外罩了一层深黑的割绒丝织物,细针钩花点缀着衣摆,它上面系的小水晶在光线之下闪闪发亮,“以至于你的品味也这么俗气。”

菲德-罗萨阴沉着脸色,打断他慢腾腾的动作,把他拽到镜子前,拉过束腰的长带,在身后打了个有点磕碜的蝴蝶结。保罗发出大声的哀叹,在菲德-罗萨往他脖子上套肩颈托的时候,重新给自己系了一个丝滑完美的结。

“你把我当作一个展示品吗,给那些犯人观赏?”黑色蕾丝缠绕的托架包裹他细长的脖子,敞开的颊托抬高了过耳的卷发,让他看起来更像古地球中世纪的贵族,“你为什么不叫仆人来做,还是说你有替别人穿衣服的怪癖?”

“昨晚仆人都被招到男爵的房间了,我不想打扰他,你知道,他没什么力气去娱乐室,所以把新宠的奴隶带到卧室里。男爵认为我浪费太多时间在跑掉的犯人身上。他说,‘他们即使跑了也跑不远,带有标记的犯人不出两天就会饿死在外,只要找人替他们收尸就行’。男爵愈发易怒,我也不想和他继续吵架。”菲德-罗萨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他接着把保罗推向盥洗室,“给你五分钟,然后我们立刻出发。”

当保罗走出宫殿时,不得不穿上斗篷,抵御严寒。菲德-罗萨里面穿着哈克南的制服,外面则是一套较为轻便的战甲。他们登上船坞最远处的一架飞机,身后跟着数十架护卫饥,朝巴洛尼中心的监狱驶去。

他们从首都边缘起飞,低空掠过,鳞次栉比的建筑像拼图碎片似的,组成更宽广的工地城市。巴洛尼的城区规划做得很不尽人意,不知是哪一任封爵的偏好,把监狱设置在城市中心,而工厂四散分布,外沿才是哈克南贵族的皇宫。整个首都拥挤得几乎没空位停机,他们最终降临在楼顶,从上方俯瞰,歪曲的道路净是污泥浊水,脚踝拴着铁链蹒跚前进的囚犯被挥舞的墨藤紧逼。他们都朝同一个方向汇集,现在到了新一轮游戏的时间,被选中的人全部放出来了。

保罗瞥着菲德-罗萨,冷声道:“今天玩什么?”

菲德-罗萨饶有兴致地回道:“今天不玩追捕游戏,而是角斗。”

他们走下楼,随行的哈克南士兵立即呵斥经过此地的犯人让出一条道路,负责鞭策他们的监狱长将他们统统赶到紧贴墙壁的左侧,留出三分之二的路宽给前来观赛的哈克南人。这里简直臭气熏天,多呼吸几分钟都会要人命。保罗忍着恶心感,把自己的袍摆提高,以免沾到脏水。

菲德-罗萨恶意地看他脸色逐渐苍白,他们走出几百米后,保罗终于跑到墙角吐了。菲德-罗萨替他拎着衣袍,一边轻拍他的后背:“后悔了吧?你就不该跟出来,监狱有什么好玩呢,你们厄崔迪人又见不得这种打打杀杀。”

保罗接过下属的手帕擦了擦嘴,疲惫地道:“论到杀人,我可是在婚礼仪式上杀光了你的哈克南士兵,呕吐是因为我怀着你该死的种,你个蠢货。”

菲德-罗萨的表情有点难看,旁边偷笑的哈克南人被他甩了一耳光。保罗轻蔑地瞪着他,随即扭头继续往前走。

当保罗昂首挺胸地走在长长的街道上,那些囚犯难免惊奇地投来一瞥。也许是因为罕见的伊巴德之眼,也许是因为厄崔迪专属的卷发,也许是他身上格格不入的装束。如烧如焚的目光比正午时分的阳光更叫人皮肤刺痛,陌生、凹陷、无神的双眼仿佛想钉入他的骨头。恍然之间,绚烂如火、金影四溢的炫光在不远处亮起,像银白的烈焰。他意识到角斗即将开始,菲德-罗萨的手托住他的肘部,带他们快速前往。

骚动是在瞬间爆发的,有一个流浪汉冲出队伍,紧紧攫住了保罗的胳膊,他愕然地面对一张枯硬槁黄的面孔,对方是没了眼球的瞎子,脖子上残留着禅逊尼教徒的刺青印记。士兵马上包围了他,将他从保罗的手上扯离,粗厚的藤条落在他骨瘦如柴的后背。

他发出嘶哑尖利的喊叫,在数条墨藤的鞭打下踌躇扭动,像一团被罚下地狱的恶灵。保罗痴痴地望着残暴的一幕,菲德-罗萨都没能拽动他。犯人如同炭火中烧焦卷曲的树枝,混乱的滚动之下溅起流淌满地的污水,菲德-罗萨强行把他拖回到身边,避免被弄脏,保罗回望了一眼,他脸上浮动着宁静的凶狠。

流浪汉的舌头被割掉了,先是无谓地痛呼着,直到保罗读懂了唇语:救救我们,来自海洋的神明。他说,你能拯救我们。

他最后倒在乌黑的血泊中,没人愿意去碰他的尸体。

“走吧,他死了。”菲德-罗萨平淡地说道,“他没弄伤你吧?”

保罗眨着眼睛,良久,摇了摇头:“没有。”

 

①艾哈迈德: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同父异母的兄弟,在登基之时,他派手下将襁褓之中的艾哈迈德淹死在浴盆里,铲除最后一个王位竞争对手。

②李芝家族:曾经管辖厄拉科斯,后来被哈克南家族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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